三猫儿的江湖

破晓，昏黄中有人推醒我，引出门去。天还未大亮，路上扬尘，不见星月，从一条秘密的小路拾阶而上，冬日的草木萧冷清条，忽不见引者，始见一院。推门而入，居然花卉碧绿，活力盎然，有人背向劳作，引颈观之。若垂髫佝偻，然亦若年富力强的壮年；若乡下老农，然亦若大隐于市的侠客；若沉默无语，然亦若万千声响劈面而来。猛然冲动漫山遍野，内心郁结而醒。

——写在《三猫儿的江湖》之前。

江湖再见-金银双塔

三猫儿的江湖

“夜黑风高，流云离合，遮得月光时隐时现。桦树营静寂静的，除了偶尔传来的几声犬吠，仅有风卷着树枝发射哔哔啵啵的声响。小镇有一条贯串东北和东北边朝向的马路，只管凹凸不屈，但却是交往车辆的必经之途。夜深了，周遭的人家有零散的灯火，路灯惨淡的光也并不大奏效，墨色的路上一辆大货车装载得满满的，徐徐地驶进了小镇。刚进小镇，车后就尾随了几个黑影，只见他们疾行几步，向上纵跃，凭虚御空寻常攀着绳子翻身飞上车顶，互相使个狡黠的眼色，扯开苫布屈身刺探，行事作风竟像是一伙飞贼。车厢里都是副食，一捆一捆的海带、一箱一箱的小香槟。盗者本想出门觅一些过冬的煤，不想却爬上了一辆满载食品的车，缺衣少食的年代，猛然见到不测之喜，一下子兴高采烈，也掉臂虑，俯身搬了出来沿路扔下，车下的伙伴依照方案把所得之物运到潜伏之处。

上车的盗者并不敢久留，打个下车的信号，准备在车子抵达油库的时分溜下车去。忽然，货车撞到了路坑，车身一个波动，车顶的人安身不稳，此中一名滑个趔趄从车上掉到了车下。伙伴压着嗓子惊呼：‘三猫儿！’

司机隐隐发觉到特别，靠着路边泊车，掀开门跳下去，摸出腰后悬着的手电晃着看。三猫儿许是摔痛了脑壳，正爬起来揉着太阳穴，被手电的光一照，皱着眉眯着眼头脑混沌。八九十年代，国度正严厉打击车匪路霸。司机看到有人从车上摔下去，早已猜到统统，怒恨交集，义愤填膺冲过去，抡起手电筒狠狠地砸到了三猫儿的头上。三猫儿晃了几下倒在地上，额头上有血咕嘟嘟地淌了出来。司机见死了人，一下子像被一盆冷水泼了头脸，肝胆俱裂，丢下三猫儿开车走了……”

三猫儿，是我的父亲常常会追念起的一一局部。

我的父亲很会讲故事。我从小就从他那边听过很多江湖轶闻，五鼠闹东京、十二孀妇征西、包彼苍破乌盆案、薛仁贵吃九牛二虎……不管居庙堂之高，照旧处江湖之远，主演永久都有好汉式的精致勾勒和传奇性的浓墨重彩，可唯独仅有三猫儿，像一幅水墨绘成的江雪独钓，踪迹落拓，笔墨萧疏。

三猫儿出生在腊月二十六，当地人习俗在这一天扫房。兄弟四个，在家排行老三，乳名便唤作“三猫儿”。六零年天然灾害的余波还未已往，农夫们节衣缩食，而劳绩的粮食要拿出泰半上交到国度粮库，三猫儿就是在如此的情况下一天天长起来，瘦是瘦点，那样的年代终归没饿死以前是值的光荣的事。

三猫儿从小就厌恶学习，整天逃学，抓鸟捕鱼，几乎就是爸妈的心头大患。乃至团结着多少臭味相投的顽童，号称“八大金刚”，把讲堂搅翻了天，闹到不成开交的时分被严父吊在门头一顿鞭挞，却仍然劣性难除。三猫儿也爱舞刀弄剑，算是陌头巷尾里的小霸王，打起架来只顾冒死。爸妈叱骂不改、师长教导不听、长兄树模没效，好不容易熬到十多岁，读完小学，父子一探究，便丢弃学业，改投木匠门徒门下。匠人之路考究天赋和秉性，三猫儿固然胸无点墨，但悟性倒好，学起木匠的武艺来游刃剩余，年事不大却能独当一面，自此跑起了江湖。

我曾问父亲：什么是江湖？

正如三猫儿当年问师父的一样。师父笑笑，反问：你以为呢？

一柄刀，一壶酒，一匹骆驼，眼前的大漠连着血色的残阳，孤单的侠客，孑然立于烈烈风中。

我们都曾以为这该是江湖应有的容貌，但是三猫儿的江湖，并非云云。

三猫儿喜好木匠。锯子、刨刀、墨斗等等种种东西，用起来几乎有一种行走江湖的味道，锯似钝刀，刨有锋刃，墨线画在木头上，就像江湖上历经风雨、多年传承的端正。我小时分曾随着三猫儿在主顾的院子里干活，他在耳朵上别一截铅笔，手里攥着一段木头，闭着一只眼看横平竖直，不时地拽出腰上的羊角锤子，敲敲打打予以修正。我就坐在土堆上挖洞，金风抽丰一吹，院子里落满了树叶，我捡一些归来回头栽在土上，伪装成侠客修行的深山老林。

木匠活考究互助，一一局部干起来如同残废，几一局部通力屡屡事半功倍。三猫儿也有一些安稳的互助伙伴，但人手不够的时分，我会帮三猫儿打线，他把墨斗的金属拉环递给我，然后指定木头上一个地点吩咐我用力按住。墨斗盒子镶嵌着一块海绵，不时地倒些墨汁进入浸润才干确保使用后果。三猫儿买的墨汁都是便宜的，颜色尚可，但臭气哄哄。我屏住呼吸，看他拉着墨线走到木头的另一端，支配看定，丈量精准，便拉直了墨线喊个“一二”的节奏，手指轻弹，只听“啪”的一声，木料上就留下了明晰的痕迹。多年今后，我才从几多学中得知这里边包含着“两点确定一条直线”的正理。

三猫儿有一双能手。他人找他打家具，给他个家具样子，他把一大堆木料锯一锯、刨一刨，用上乳胶、钉子、楔子团结起来就打造出来一个如出一辙的，若再漆一漆，几乎就像点石成金寻常。三猫儿干活过细，也总能替主顾思索，打家具既要实用、雅观，还要浪费质料。久而久之，主顾们愈加信任三猫儿，居然相处成了好伙伴，逢上一些干系木匠的成绩，总要找三猫儿扣问。三猫儿也都当成本人的事变对待，随着主顾到处飞跑，实地勘探，选质料，看价格，发起中肯实用，对待木料如同伯乐识马，修建椽檩中选栋梁，朽柳衰杨应入灶膛。

约莫如此的江湖，早就阔别了刀光血影和侠骨柔肠。这种武侠内在的失传越发让我想晓得什么是江湖？便逮着时机问三猫儿。

三猫儿却笑而不语。

很多年前，三猫儿家以前承包了葡萄地，我小时分常去。那是一片阔别火食的旷野，远处是山脉彼苍，脚边是一条深沟，葡萄田里搭上一个茅草屋子，听不到车马哗闹，也仿佛没有人世痛楚的懊恼。我和小伙伴就常趴在葡萄架下的草丛里，等着看夜晚的银河，听牛郎织女的对话。闲下去的时分，三猫儿就独坐在屋子里，万籁俱寂，闭着眼，像在禅定打坐。眼见夕阳西沉，倦鸟归巢，山里的秋日约莫都市有些寒意，三猫儿便会起家把我送回家去。

我厥后念书，看到陶渊明说：“此中有真意，欲辨已忘言。”

那一刹那恍含糊惚，以为青山茅舍，西风衰草，居然也有一些江湖的真意。

三猫儿泰半生碌碌，却并无多大创建。有次他居然忘了本人姓名的笔画，我便讪笑他。他也会抱着本人是过去人的身份反唇相讥。我便拿出几多的题难为他，他不以为然，拿张纸让我给他画个28°的角。

我拿出量角器便画了一个。

他让我用尺规作图。

我不知所措。

他便给我画了一个，我量了一下，基本无差。于是缠着问他是怎样画出来的，要晓得我只会画45°，90°之类的特别角。

他翻箱倒柜找了一本年久的小册子，固然年久，但保存得仍然很好。里边是密密层层的数字表格，准确到小数点后三位，我看了一下，是三角函数值。固然三猫儿不懂sin，cos这些标记，但是早就把这些实际融入到了平常的实践，并且将那么多的数字都能记在心和手的习气上。

我以为我有必要重新审视一下三猫儿，也重新审视一下传统的匠人武艺。

我寂静地溜到三猫儿的东西间去。早前年他照旧仅有一个东西箱，木头箱子修得很坚固，我没铅笔的时分就去东西箱里翻。如今三猫儿的东西都放满了一个房间，种种千般的锯、刨、凿、矬、斧、锤、尺、钻、墨斗、胶、磨石、砂纸等，另有古代化的电锯、电焊机、气钉枪、电钻等等，几乎就像走进了斧钺钩叉、冷光森森的兵器库。

我到三猫儿修建过的老屋子去看。对称平滑的转角柜，阶状层凹的天花板，腿脚微翘的小饭桌，大到房梁屋檩，小到炕沿矮凳，木料仿佛在用它们的精致、别致、耐用来诉说以前被雕琢的光阴，也见证匠人付诸的专注、构思和心血。日积月累居然不亚于对任何武艺的修炼。

我实验走回到三猫儿的已往去找。我找了很多年，但我照旧说不清道不明那毕竟是什么，只是它就像山涧中的一峡水，静静地流淌着，深不见底。

三猫儿年轻的时分一一局部闯过北京、新疆，但他照旧有遗憾。我问三猫儿，你最想去哪儿？

三猫儿说：上有天国，下有苏杭。

他云云说，却从没有出去。

我厥后行走了很多场合，算是帮三猫儿一偿希望，我笑称每个场合为江湖。若逢着江湖夜雨，便更有几多心事和灵感。掀开窗，任由淅淅沥沥的雨，像一缕轻烟、一曲琵琶、一点茉莉香袅袅娜娜地飘进屋堂。我就伏在窗下提笔，却总是写不出最动心的笔墨。夜一深，我就分外地思念三猫儿做的油酥糖饼。面团被擀成大大的一张，刷上一层油，放上红糖，卷起来切成小的面团，翻成花卷一样的外型重新揉匀，再擀成饼放在火上烙熟，便告捷了。油酥糖饼富有条理，口感甜而酥。

三猫儿一家住在路口的一所大院子，成了交往行人歇脚的场合，也有很多路人进门探询地域。遇上风雨，三猫儿便常常尽己所能提供协助和接济。三猫儿上了年事，月朔十五要拜菩萨，仿佛总有一些祈祷式的信心。我曾以为他老了，他偏安一隅，不愿再见江湖腥风血雨，他约莫宁愿约着三两兄弟坐在一同品茗谈天。直到有一天地痞来院子收保护费，三猫儿不在家。厥后被三猫儿得知，三猫儿忧心再有人趁着不备来生事，他拜拜菩萨，便从院子深处抽出一把尺长钢刀来，立在门后。三猫儿妻子心剩余悸，几番劝止，三猫儿都不屈从，决计要和地痞一决存亡。我哑着嗓子叫他，他并不转头……

我猛然地醒来，窗外照旧大雨，我坐在桌前心悸不安。正如白居易所书：夜深忽梦少年事，梦啼妆泪红阑干。我仿佛一下子明白了，不管凡心尘世，照旧古刹青灯，都封不住一一局部的刀，只需他的节气还在。

我缠着父亲，讲三猫儿的故事。

“渐近拂晓，风云散尽。三猫儿从血泊中清醒过去，司机驾着车子渐行渐远。三猫儿捂着额头，疼痛的以为如同当头棒喝。东边微白，眼见旭日就要升起来，三猫儿将要走一条光芒的路……”

院子一阵犬吠，传来奶奶的声响：“三猫儿，饭熟了，快来用饭了。”

父亲喊道：“娘，晓得了，这就来。”

武当山顶松柏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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