遇见世遗｜尤物何处

尤物何处

钟红英

假如说三坊七巷的深宅大院是汗青上气吞山河的伟岸之躯，那么在白墙黛瓦、曲线山墙下，那袅袅而去的背影，该是清丽婉约、碧玉小巧的可人儿了。

藤山，则有一点新鲜，另有一些潦草。但自从有了洋人，有了林立的洋行和各式修建，它便如一股来自西洋的风，将潦草敏捷保藏，成为福州的习尚之先的地点。

那么鼓岭呢，这片整天云雾旋绕的林海，有一天，由于一个牧师的到来，自此与藤山一道，在清新、淳厚的气味中，渗入了些许潮水的繁华。

林徽因、冰心、庐隐，这三个女性，将民国的福州多次挑逗，弦丝清响，满城悠扬。

一

城之南，藤山如瓜引藤，升沉绵延。千年来，它浮踞于闽江的南面，世以躬耕垄亩、渔舟唱晚示于人世。明洪武年间，在山之北麓连续有了大轻重小的盐仓，舟楫往来处，商业的气味渐次浓厚了起来，并将原先略显潦草的藤山更名为仓山。

不知是谁开始将梅树引种在山上的，一树树、一丛丛、一片片，每到盛夏之季，这里便排山倒海般成为花的大海；又在春夏之时，在沿江的沙洲低洼处，种上成片成片的茉莉花，由此，这块不大的岛，又被人们称之为“琼花玉岛”。

如今，梅树安在？茉莉存否？梅坞路、上下藤路、马厂街……四月的清风冉冉吹来，满满的，是红的紫的白的紫荆，正分发射只属于春天的气味。它让我想起林徽因——一个俊逸、斑斓、机俏的民国女性。

1928 年8 月，茉莉花开正盛。满城花事。

林徽因，她归来回头了。终身中唯一的一次，她踏上了这片如花的故乡，在福州、在仓山留下了一个清丽的影。

想必她是听说过脚下这条寂静的小巷以前骏马长嘶、剑气如霜的。当年，戚家军攻剿倭寇，选择了在这里搭马棚养马，由此马厂街的名字传了开来，并一连至今。300 多年已往，往事已如昨日烟花，代之而起的，是花圃小径和林立的西式修建。可园、以园、梦园、爱庐、怡园、忠庐、子园、拓庐、鼎庐、宜庐、端庐……这些由华裔、官宦、文人修造的私人洋楼，随着五口通商口岸开放的步伐，在这块“琼花玉岛”的土地上拔地而起。在它们之前或之后，洋人和传教士已在仓山建起了17 座各国领事馆、3 家教会病院、11座教堂、11 所教会学校以及百余座洋行，让这儿俨然成为天下修建的博览会。

这年24岁，新婚不久的林徽因回家探亲，她没有在父亲林长民在水部高桥巷的那栋日式公家官邸寓居，而选择了可园，就在马厂街康山里5 号。在可园周围，有风雅的咖啡馆、洋行、西饼屋、中餐厅，有出名的洋商俱乐部乐群楼，乃至不远处另有一家赛马场……

显然，旅居欧洲多年的林徽因喜好这里的气氛，且这儿曲径通幽处，那一座座白漆的高墙、斑驳的红砖内，还不期然能与摇曳的修竹、斜逸的绿蕉相遇，竟又十分契合了她几分娴静和文气的心性！

今后在近一个月的时间里，林徽因急遽的背影在小巷里往返，为寂静的康山里平添几分风雅与柔媚。

她分开塔巷与生母何雪媛叙情最勤，殷殷劝导这位被父亲冷清一边的命苦女人随本人一同远赴东北边，开头极新的生存；她探望了与她有着很多话缘的叔叔林天民，并与他一同讨论东街文艺剧场的计划方案；又在乌石山第一中学作了一场《修建与文学》的演讲，还到仓山英华中学开了一场《园林修建艺术》的讲座。

约莫，当时分的林徽因太年轻，致使于只留下寥寥的笔墨可供我们想象；抑或她原本就是作一次公家的探亲之旅，从而无须让更多的外人眷注，去见证一代才女在福州暂时的风华。但是，这位有着出众的才、倾城的貌，心情生存也像一个春天里的童话，幸福而浪漫的才女，只需她的芳影显如今这片土地上，便注定要在今后的日子里，多次为人誊写。

如今可园还在。走在康山里，你不必去特意以为四月的风，也仍然可以听到心底里燕在梁间呢喃的低语：“你是四月早天里的云烟，傍晚吹着风的软，星子在偶然中闪，细雨点洒在花前。”这是属于林徽因的四月，也是我在四月里分开康山里的缘由。只可惜，红楼犹在，佳丽难觅，唯园内两口圆形的古井，及井壁上厚厚的苔藓，似仍在诉说那几十年前以前的一幕。

二

杨桥路86 号冰心、林觉民故宅，每当在它厚厚的风火墙边颠末，都市有一根凄美的弦在内心拨动缠绕。林徽因对否来过这里——她堂叔林觉民以前的住宅？ 1928 年，她与叔叔林天民协同计划的东街文艺剧场距这所宅院不外几百米的距离，但此时的林觉民却以义士之躯将热血洒在黄花岗上整整11 年了。

宅院于是转到了冰心祖父谢銮恩的手上。

但是，在这之前，谢銮恩已在离这不远的隆普营置下一幢宅子，前后三进，坐西朝东，也十分气度。冰心印象很深的是，记得院内有很大的水缸，缸里养有金鱼和莲花，每到下大雨时，金鱼便从水缸游到院子里来。莲花也开得很旺， “不仅有并蒂的，另有三蒂的，四蒂的，都是红莲”。冰心出生在这个院子里，出生之时，园子里恰好开了三蒂莲，于是举家都十分欢乐，说是应了花瑞。

但冰心在7个月大的时分便随母亲一道去了上海与父亲谢葆璋团圆，直到11 岁时才再次回到福州，住进了这个原属林家的故居。

约莫注定冰心要与林产业生太多的关联， 1912 年，12岁的冰心考进福州女性师范学校。这是一所由陈宝琛夫人兴办的女性师范传习所，创始伊始，陈意映，即林觉民《与妻书》中的“卿卿意映”便成为该校的首届学生。由此说来，陈意映算是冰心的师姐了。只可惜，这位出自官宦人家、自幼耽诗好吟咏、著有《红楼梦》人物诗一卷的多情女性，在林觉民捐躯断送后竟郁郁而终，唯林觉民一巾手书“意映卿卿如晤：吾今以此书与汝永诀矣！吾作此书时，尚为世中一人； 汝看此书时，吾已成为阴间一鬼……”令子孙无尽感受！

1905 年，陈意映与林觉民完婚时，位于闹市内的这座宅院叫“双栖楼”，他们一同在这里住了6 年，“初婚三四月，适冬之望日前后，窗外疏梅筛月影，依稀掩映，吾与汝并肩携手，低低切切。何事不语，何情不诉？”而冰心住过来之时，尚为一个刚从烟台兵营回到都市坊巷的单纯壮丽的少女。此时她对南后街的灯市、对听不懂的鸟语寻常的福州话、对来来屡屡的七大姑八大姨的各位族生存既新颖又猎奇，尤其对生存的两“点”——家与校，留下十分深入的印象。她在晚年曾蜜意追念：“我们这所屋子，有好几个院子，但它并不像北边的‘四合院’的院子，只是在一排或一进屋子的前方，有一个长方形的‘天井’，每个‘天井’里都有一口井，这几乎是福州屋子的特点。这所大房里，除了住人的以外，就是客室和书房。几乎一切的厅堂和客室、书房的柱子上墙壁上都贴着或挂着字画。”关于学校，她亦云云写道：“1912 年，我在福州时期，考上了福州女性师范学校预科，第一次过起了学校生存。头几天我还很不惯，偷偷地流过很多眼泪，但我向来没有对任何人说过，怕各位庭里那些原本就不同意女孩子上学的尊长们，会出来劝我停学！但我很快地就交上了很多要好的同砚。至今我还能顺教师上课点名的序次，背诵出十几个同砚的名字。福州女师的地点，是在城内的花巷，是一所很大的旧家第宅，我记得我们讲堂边有一个小池子，池边种着芭蕉。学校里另有一口很大的池塘，池上另有一道石桥，毗连在两处亭馆之间。我们的校长是黄花岗七十二义士中之一的方声洞教师的姐姐方君瑛密斯。我们的作文教师是林步瀛教师。在我快分开女师的时分，还来了一位教体操的日本女教员，姓石井的，她的名字我不记得了。我在这所学校只读了三个学期……”

这一次，冰心统共在福州住了两年。1913 年秋，她再次随父北上都城，自此开头她的另一种风华人生。

与冰心比拟，生于杭州善于北京游历欧洲、终身只回过一次福州的林徽因，关于爸妈之乡福州的影象，当远无冰心来得深入。她是不太谈亲戚间的事的，关于这次福州之行，也未留下更多的笔墨影象。但她与冰心却好坏常熟识的。1925 年，冰心与时为男友的吴文藻分开美国康奈尔大学补习法语，林徽因也与男友梁思成在宾夕法尼亚美术学院攻读修建学，于是两对恋人在斑斓的山川秀水间有了一次堪为忧伤的相聚，并留下一张宝贵的野餐照片。今后两人又都长居都城，一个在中国文学史上因“爱的哲学”而誉满文坛， 一个则以中国修建学上的出色奉献和文学上的惊人才华而令众报答之倾倒，被人叹为“一大才女”。对林徽因，作为同亲的冰心也是赞赏有加的，称她“是我所见到的女作家中最俏丽的一个”，乃至在比力林徽因与陆小曼时，也以为林徽因是“俏”的、陆小曼则不“俏”。

三

不休以为，林徽因与冰心是代表着两类不同的福州女性的气质：林徽因恰如冰心所说俏美，在逼人的美艳之中俊逸出一股清丽之气；而冰心则更多体现为慧美，集斑斓、温和、智慧于一身，乃大气之美。人们常说彼苍给予每一局部的恩赐是一样的，此话于“俏美”的林徽因和“慧美”的冰心来说，私以为是得当不外的：同是民国时期的福州女性，彼苍赋予了她们相反的姣好容颜，相反的世家出身，相反有一个给予她们无穷爱的各位庭，也相反，都有一个与她琴瑟和鸣、一直爱着她的“他”。

但关于同为福州三坊七巷中的民国才女庐隐，我却常常慨叹于彼苍的不公。与林徽因、冰心比拟，这位出生最早、扬名文坛最早，被赞为“五四的产儿”“觉悟了的女性”，她的人生履历却是何其坎坷迂回：刚出生时恰逢外祖母去世，自此被视为不祥之物而遭爸妈及众兄嫌恶；长大后，恋爱、婚姻屡遭变故，苦多于乐；登科一任丈夫郭梦良去世再遇小爱人李唯建后，生存的味道才刚体味，竟又因临盆难产夺去她年轻的生命，时年仅仅36岁。此短短的36 年，各位间殒命之大难几乎萃集于她一身。难怪她的作品她的人，总是“充溢了哀思，苦闷，愤世，嫉邪，视人世事无一当意，人世人无一惬心”。

这是大悲大痛的庐隐给我们留下的外表的一面，但实际生存中的庐隐，又是个开朗奔放的人，或正如她的自白一样：“在写文章的时分—— 也不是存心的无病低吟，说也奇异，只需我什么时分写文章，什么时分我的心便被荫翳徐徐遮满，深深的沉到伤心的地步去，只需文章一写完，我放下笔，我的灵魂便立刻转了颜色。”如此的“颜色”，在我看到她与好友石评梅喝酒的形态“我们好像疯了寻常，一杯，一杯，接连着向唇边送，好似蚕食鲵饮。也不晓得什么时分，把一小坛子酒吃光了，但是我还举着杯‘酒来！酒来’叫个不休”之后，我便全信赖了她的豪放、热烈与侠气！固然，如此不屈常“颜色”的庐隐或内心里是积藏了太多凄惨与沧桑的，但我仍旧为如此的福州女性而震动，而叹服！

云云丰厚性情的，小时也曾与冰心有过交集，她分开福州女性师范学校上学，就在同一年。这个不但年事小，身体也小的名叫黄英的女学生，她是真淘气啊！她淘气的办法是笑，不休地笑，只需见到哪个同砚的活动、相貌、穿着上有所异常，便开头大笑，一声接一声的，直到那人被笑得落下眼泪刚刚罢休！

不晓得在晚年还能顺着教师班上点名序次背诵出十几个同砚名字的冰心，对否影象里有过一个叫黄英的人？只不外，当时的冰心不叫冰心，庐隐也不叫庐隐。

但鼓岭一定记取了这个叫庐隐的女性。

那是1925 年底，因着丈夫郭梦良病逝，庐隐胸怀着不满周岁的女儿扶柩回榕，不得已在福州南后街郭家与郭梦良原配住在一处，过着“极人世之暗淡生存”的日子。1926 年春，庐隐经人保举回到她以前大笑着把同砚笑哭的学校——福州女性师范学校任职。

这家与校间，一边是店肆林立，市井局促，每到炎天便杂乱无章躺着伙计，鼾声如雷；一边是书声琅琅、充溢幼稚与笑声的书堂。天天庐隐从家里出来，穿过一条大街，再折过几条榕潜伏日的小巷，当看到路的两边摆满了一排排的线面架时，她荫翳的心境便又开头变得多彩起来。

6月如火，闷热的城里是无法待下去了，她想起了福州东郊的鼓岭——人所尽知的避暑胜地。

100多年前，天下尚是大清王朝的天下。有一天，一个名叫伍丁的美国传教士兼医生从使馆林立的仓山出来，抄鼓岭近路去连江为人看病。当他踏上鼓岭，在牛头寨休憩时，不由为这里的六月寒惊叹不已。不久，他在嘉湖里租地建起了第一座公家别墅，同时俄国人在他的放纵宣扬下也在双贵顶建起了4 座别墅。到1926 年庐隐来时，这儿以前成为各国估客、大班、神职职员、文明人享用清风明月、茂林甘泉的休闲胜地，单各式别墅就有上百所，由此衍生出来的7 条街道充满了百货店、书局、照相馆、咖啡馆、电报局、旅游社、中医诊所、警员所等，让这儿俨然成为仓山之外又一个万国修建博览会。

庐隐在鼓岭三堡埕的一户农家住了整整59天。天天，天蒙蒙亮起，她便在雾拥云迷中，体味着朝旭未出将出时带给她的迷幻般的以为。农户门前有十几株柳杉，柳杉底下有成群的小鸡和两三只狗儿，屋子周边的菜园子种着绿生生的青菜萝卜茄子豆角；不远处便是农田，层层叠叠的，农人们戴着没顶的草笠，一边看着老母牛啃草，一边含笑看着孩子们在水涯边捉蛤蟆。这是何容易适的生存！她看着眼前的景，想着城里逼窄促狭的衡宇和街舍，想着家中庭院纵横杂陈的洗衣盆、汲水桶和孩子们喧闹的哭啼声，想着看似光丽的如她一样的知识分子，倘使哪天没有了事情便没了衣食的宁静，她便对这些可以自给自足、过着神仙般日子的农人有一种说不出的倾慕。这时的庐隐，是传神地感遭到了身心两忘的轻松，以为“两个月之中我取得比力安定而绝俗的生存。由于当时我是分开充溢浊气的都市，而到绝高的山岭上。那边住着淳厚的人民和单纯的牧童村女，不时倒骑牛背，横吹短笛。何况我住房的前后都满植苍松翠柏。和风穿林，涛声若歌，至于涧底流泉，沙咽石激，别成音韵，更足使我怔坐驰神。我屡屡想，这种幽静的绝境，假如我能终老于此，可以算是人世第一幸福人了”。当暑期完毕，她不得不坐轿子下山之时， 她是真的不舍，“仿佛分别恋人的味道一样呢，一步一转头”。

两年后，回家探亲的林徽因踩着庐隐走过的石阶路，也分开鼓岭消夏。当她身着旗袍一身清气地坐在人力轿子上，从陡险的山径，分开比力平展的路上时，对否也像庐隐当年，“兜夫‘哎哟’的舒了一口吻，意思是说‘这可到了’。而我们坐山兜的人呢，也照旧地深深地舒了一口吻，也是说‘这可到了’”呢？

故意思的是，几年后郁达夫也分开了这里，他不仅过细地刻画了鼓岭的方位，还对这里的屋子赞誉有加：“壁以石砌，廊用沙铺，一区住宅， 顶多也不外五六间房间，小小的厨房，小小的院落，小小的花木篱笆，却是没有一间屋子不备的。”他在伙伴的带领下到四周山上转了转，还在一位白须老者的盛意约请下融入当地的青明筵席中喝了土酿的青明酒，“以为这种以红糟变成的甜酒，真是世上无双的鲜甘琼浆，有香槟之味而无绍酒之烈”，进而许愿：“千秋万岁，魂如有灵， 我总必再择一个青明的节日，化鹤重来一次，来祝愿这些鼓岭山里的住民。”

往事如烟。

俏丽的林徽因一辈子唯一的一次福州行，留下的是一个清丽无比的影。51岁，她在人世的四月天里落尽繁华。

慧丽的冰心，这位“文坛祖母”在福州有过三次暂时的停留（除出生及少女期的两年外，新中国建立后又曾归来回头一次），她对故乡一切的心情，都化作一纸散文——《我的故乡》，故乡福州于她而言，是花事，是灯事，另有的，是少女的心事。

而于庐隐，她是性情中人，性情的庐隐在福州，悲苦多于兴奋，唯鼓岭阵阵松涛，至今仍传说着她在盛夏之日，拂晓前那脸上的一抹嫣红。

（摘自《闽都文明》2015年第二期）

泉源：海峡网